占元老汉是湾韵个光棍汉,辈分高,鼻占高到我不知该怎么称呼。小说我祖父大他几岁,湾韵却低他一辈,鼻占碰见他也不知怎么称呼。小说两家同住一条小巷,湾韵中间只隔两家人,鼻占低头不见抬头见。小说两人相互打招呼都直呼其名,湾韵我祖父喊得热情随意,鼻占占元老汉喊得毕恭毕敬,小说好像我祖父才是湾韵辈分高的那位。只有大年初一,鼻占祖父领我和几个弟弟给长辈拜年时,小说才双手打拱,喊一声:占元叔,给你拜年了。那时候,占元老汉望着我祖父和身后的几个孙子,尴尬地笑,仿佛辈分高是件很难堪的事,眼神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。
我祖父一年喊占元老汉一回叔,占元老汉难受许多天。
我十三岁那年春天,祖父受不了无休无止的羞辱,自缢身亡。我父亲还在千里之外,妈哭得死去活来。占元老汉来了,望着我死去的祖父,神情哀伤,喊了一声我祖父的小名,说:你儿孙满堂,是有福之人,纵有天大冤屈,也该忍忍,咋走这条路。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他以长辈姿态对我祖父说话。
占元老汉辈分虽高,存在感却不强,每天上工下工,干该干的活,做该做的事,脾气随和,从没有见他和人高声说话。因为没脾气,便失去尊重,村里人说起他,不称名字,叫大鼻子,他竟也答应。他那鼻子确实大,肉肉的高耸在脸面,遇冷,通红通红。他常干的活是赶大车载粪,每天清晨,怀里抱一根长鞭出门,套上大车,走在车辕旁,一趟又一趟,长鞭永远抱在怀里,很少抽打牲口。我十五岁那年,没学上,回村里干农活。一年冬天,村里组织人去黄河边修水利,男男女女坐满一大车,天黑开始走,刚出村下起大雪,纷纷扬扬,不一会天地茫茫。占元老汉怀抱长鞭,走在车辕旁,牲口默默走,他也默默走。半夜时分,雪厚了,驾辕灰驴四蹄打滑,噗通倒在雪地,老汉解开牲口肚带,将车辕扶起,又随车默默走。一路上,牲口不时滑倒,老汉不时扶起。车上人冻得瑟瑟发抖,车下,老汉脚步沉稳,踏在雪地,噗噗响。长鞭还抱在怀里,鞭杆斜刺在头顶,寒风夹带雪沫将鞭穗吹起,打在他花白的头上。我坐在车上望,感觉他怀里抱的长鞭更像一支长枪。
大车在风雪交加中走了一夜,天亮走到黄河边。老汉赶大车走了一夜,从没有坐上车缓一下,在雪地步行四十多里。问:走这么长路不累吗?他一笑,说:这点路算啥。
那年春节,我父亲探亲回家。父亲早年打日本当兵,后来担任下级军官,转业到大运河边的一个城市当警察,好喝几口小酒。村里那么多人,父亲仿佛只和占元老汉对脾气,每次喝酒都与占元老汉对饮,几盅过后,有说不完的话。一次喝完酒,老汉离去,我无意间称他大鼻子,父亲厉声呵斥:大鼻子是你叫的吗?你知道他有多了不起,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吗?
我被父亲训得瞠目结舌,再回想占元老汉,却感觉不到他有什么特别,除了突兀高耸的大鼻子,没什么能让人记住。
高考恢复后,我与四弟同时考上大学。父亲高兴,特地请假回来庆祝。一天晚上,明月高悬,一瓶白酒,几盘小菜,父亲又与占元老汉在我家院里对饮。老汉问:小三上大学路过太原、忻口吗?
父亲问:是你当年打日本的地方吧?
占元老汉突然激动,说:当年在这两个地方不知死去多少弟兄,我的团长死了,团副死了,营长连长都死了,我们一个班,死得就剩下我一个。我肚子也中弹,为追赶部队,怀里抱支枪,一夜追赶一百多里路。退到石楼山后,我伤口化脓,多亏翠香,在她家养伤两个月才活过来。
听他这么说,我自然想到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。
父亲问:还记得翠香吗?
老汉一往情深:怎么能忘了,我在她家养伤时,她刚守寡,男人也是打日本死的。我对不起她。这么多年,不知她还在不在人世?
我知道忻口会战、太原战役,那是抗战时期的两场血战。顿时明白父亲为什么与占元老汉说得来。
我上的大学在一座塞外古城。一个月后,我去上学,从太原转车,过忻口前,很早就扒在车窗前朝外看。火车缓缓行驶,一群羊若挂在山坡,一辆驴车在山路上走,山丘连绵,草木静谧,看不到一点战争的痕迹。
寒假回来,占元老汉已病故。听村里人说,老汉生病时,家里来了个女人,四十多岁,说是从石楼山里来的。老汉望着女人默默垂泪,说对不起你妈。村里没人知道女人是什么人。我算了算,忻口会战那年,占元老汉二十二岁,那女人应该是他女儿。